憶童潛往

 

懶貓!

灰綠色的皮草就披在牠亮晃晃的骨架子上。

如果不是牠白色的肚皮及粉紅色的襪子,我還真分不出牠與長了青苔的石綿瓦有何不同。

支撐著這臭貓的,是隨時都能刮出細砂的半傾毀泥牆,乾掉的那種砂石的灰色,死沉,用手輕敲還會有空心的回聲。

他們就這樣賴在往小山崙的半路上,不走了!

沒人知道這造成我多大的困擾,我因為這破房子,要繞過一個大彎才能看見那高我一個年級的瘦高女生。

她有著直挺的鼻樑,厚薄適中的嘴唇,明淨有靈性的大眼睛。

但最重要的!她的顴骨太高了,我在我爸的面相學書籍中看過的,這好像會尅夫,再加上我用樸克牌算出了我們倆的未來,當朋友會比較好,所以我放棄了這段輕輕淡淡的暗戀。

這是個中秋過後最接近冬天的早晨,天空陰陰得,有點快過年的那種天氣,現在這種時刻最適合唱『大約在冬季』,因為大部份的愁緒都是發生在下著細雨的冬天夜裡,所以我必需從現在開始為即將正式來臨的冬天做一些準備。

我走上了小山崙,兩間黃土塊砌成的房子就擺在路旁,陽光下是金色的,陰天時是鵝黃色的,錯落的凹凸表面配上規則的幾合方形,比我所看過的所有櫥窗還要明顯,而且吸引人,我看連愛瑪仕的櫥窗擺設也被比下去了。

黃土屋對面是一間小廁所,廁所外面的垃圾桶常有堆到滿出來的浣腸劑,有著胖肚子和噘著一個細長小嘴的那種透明塑膠製品。

路過一條小徑,低頭穿過一個架高水塔,來到一個貌似無人的樹林,其實這只是幾戶民宅的後院,但這過重的泥土味是我的最愛。

踱步而行是我喜歡走在泥土地上的方式,老是想要試看看自已的後腳跟是否能把地面壓出一些小窟窿,這樣在夜市裡撈到的金魚,就能在裡面玩耍了。

有著泥土地的樹林裡,是我造窯的地方,我簡單得找了掉在地上的木棍,拚命挖,挖出一個斜下四十五度角的半樓層地下室,蕃薯和雞蛋都會在裡面變成點心。

但要記得!開挖之前要先把手指含進嘴裡,再比出壹的手勢,測試風向,決定好洞口要面對側風處,木頭在燒的時侯才不會火舌亂飛。

樹林裡有幾棵不知名的大樹,手掌那麼大且又厚又圓的葉子還有草腥味,樹上或是樹下都會有蟬的殼,我忘記是哪個騙子告訴我說,一個完整的殼可以賣給中藥行十塊錢,雖然我沒有真的拿去賣給中藥行,但壓碎在我褲子裡的好幾十個面目全非的蟬殼,真噁心得讓我直想把褲子丟掉。

繞出竹林就是一間百姓宮廟,這裡的黑夜並不嚇人,除了幾個播放鬼片的日子之外。

這是個綺麗的夢幻之地,而且不可不提!

話說某個風忘了吹的夏夜,我穿著已經汗臭了整個暑假的紫色櫬衫,胸口還電繡了看不出什麼形狀的圖騰,一手拿著小椅子,一手拿著蜜豆奶,胸前口袋裡還有一個準備買烤豆干的十塊錢,真算得上是全副武裝了。

與鄰居的大孩子們相約到這裡看蚊子電影,但愈接近廟口時!

怎麼不見熟悉的白色紅條滾邊布幕,而是五光十色的閃燈與滿滿的人群,台上有好幾個穿著清涼的小姐在扭屁股,沒人管誰有沒有跟上熱情的節奏,我只聽到拿著麥克風的中年女子,不斷發出嗚呼的叫聲,而那些小姐就像是被催眠般,卸下本來就遮不住身體的亮片。

看著和自已不同的軀體,而且大方展示著,我的臉比窯裡的烤地瓜還要燙,我口乾舌燥,但竟然永遠也記不起手中拿著一瓶飲料。

這裡並不是漁市場!

但我所看見的那些胴體,卻像是跳出水箱的白帶魚,閃耀著光芒。

等著要消費的客人,去觸摸,去掂秤,無數雙手在空中抓著,拽著。有金錢,有香煙,有笑聲,有著沸騰到快滿溢的新鮮與罪惡感萌生。

目炫神迷中,我看見了幾個女子偵探在台下游移,我的汗從後腦一路奔到股上,她們的大衣底下藏著秘密,活在火爐悶燒的空間內,線索埋在她們的眼神裡,紙鈔是破案的唯一工具。

骯髒!幾個孩子輪流說出口。

一個大孩子接著一個大孩子離開了現場,我趕緊回頭跟上。

我無法確定這句話是在罵誰?

因為在那個時刻裡,骯髒竟成了一個令我覺得舒服並貼切的名詞!

綺麗舞台的後方是大肚溪的堤坊,白天是放風箏的最佳場所,夜晚則是螢火蟲的派對場地。

堤坊往下走後,是一個小土坡,我曾騎著『小馬彈力車』往下衝,想當然爾,一定是摔個四腳朝天,但那速度所帶來的刺激和快感,絕對可以麻痺膝蓋和手肘上流血的傷口。

我沿著河床逆向漫溯,故意歪七扭八得走路,顛來倒去,一下子踢走淺水中的石頭,一會兒又踩彎和我齊高的野草。

累了就往馬路上走去,絕不會迷失,因為來往的砂石車佔滿了整條堤下的道路,他們每按一次震天的喇叭,我就要被嚇一次,我的很多時光都是被他們嚇跑的,而我的青春也被他們一車車得載到我看不見的地方去盜埋。

快速跑過危險的虎口,一眼就能看見整片稻田,一座小小的墳墓山下,那就是我家的田地。

田地旁有著一條半米寬的水溝,裡頭流浪著我的一些保特瓶和鋁罐好友,它們和我一樣都是一個人,順著命運的安排行走,說好聽一點是隨遇而安,說難聽一點則是無聲且消極得抵抗,接受!

我喜歡和它們一起躺在水裡任意漂流,雖然偶有碰撞磨擦,但至少我們是一個群體!

太陽從巫雲中探出頭來,氣溫昇高了,我從水溝裡被蒸散成無盡的霧滴,隨風飄揚!

我喜歡在空中飛舞,看著村裡的每一幢建築物,還有數不清的小巷和密道,層層疊疊的色塊與無盡線條穿插其間,構成了我母親的臉。

太陽回家了,空氣冷了,我凝聚成雨滴,降落在我家的頂樓,我不是我母親的眼淚,就算是,她也是帶著微笑的。

我回來了,從寂寞的上午到空虛的下午。

聞到炊煙飯菜香的呼喚,隨便扒個幾口,趕忙帶著床下找到的零錢到大廟口旁的撞球場去風光一下。

因為沒什麼銀彈,但又患了沒打電玩就會死的病,所以每一次的關卡都要緊緊把握,我的最高記錄,是連續把三種橫向捲軸遊戲,用五元三條命的成績破關。

撞球場裡都會有一些混混,而我也和他們吵過架和打過架,有一次我玩遊戲玩到一半,被關機了,我想他關掉的不只是機器,連帶把我的理性也關掉了。

我一轉身,右手就往他的脖子掐去,左手不停舞動,不斷捶打他的頭部,像個發條玩具般,用盡全力揮霍生命。

在那一瞬間,我的心臟好像真得開始運作了,我很怕它會從嘴巴跳出來了,所以悶不作聲,那段時間真得過得很慢,像一部沉默的舞台劇,黑白片,用快轉來加速觀眾的情緒。

我沒有任何空閒的時間,能夠泡杯茶來欣賞現場的人們,他們的吆喝聲與歡呼聲,我完全聽不見。

突然一個力道衝撞過來,接著兩人就迅速得絞纏在一起,跌落地上不停滾動,猶如海浪翻湧,但我不想與他緊黏,更不想因此化為浪裡的白條,我只想離開。

在對方鬆手的一個小空檔,我馬上起身往屋外狂奔。

我是競技場裡逃出的鬥士,分不清楚自已是獅子還是奴隸?

我覺得很丟臉,我是拒絕依靠本能生活的人,但這次的經驗卻讓我徹底明白,放棄與接受自已。

存在,就不能忘本,而我們具有獸性,如此單純。

因為對方人手眾多,沒打到分輸贏我就逃跑了,當時我真的很想回家帶刀去和他們拚個你死我活。

我媽是唯一釘我的人,而且很常發生在我流連電玩店的時光裡。

當我打電動打得正起勁,我鄰居就坐在我隔壁,一人玩一台,突然我鄰居望著門外不動。

我正訥悶,往外一看!

才發現我媽站在店門外面,她的笑容是僵的,我的笑容也僵了,我看她把手放在背後,我就知道有問題了。

在馬路上我就被壓克力棒打了好幾下,回家還要罰跪半小時,但隔天還是一樣去!

我喜歡在夜裡,走到屋外去看看天上的星星,有多少飛機在飛行,雖然我已經吞下超過一百台的飛機了,但我始終沒有超能力,這種感覺就像是某個人寫了一封匿名信,要你轉寄給五個人,不然就會招來噩運!

人性不斷接受衝擊和考驗,在我奔跑的年輕歲月中持續發生!

而且從不間斷。

現在夜已沉,書包裡的『灌籃高手』閃卡與漫畫書,全都睡著了,沒有人會在此刻想著要拯救地球,我也無心想著丟在我鉛筆盒裡的情書是誰寫給我的惡作劇。

無法入睡的夜裡,是生理時鐘的問題?還是精力旺盛的反擊。

我的內心不斷有聲音鼓躁著,就像是幾萬支針在機器裡面跳動,等著被淘汰者與優秀者不斷推擠,沒人想認輸。

我無法確定我的煩惱是什麼?甚至懷疑煩惱是什麼?

午夜兩點,內心裡的小宇宙與鎖碼頻道同時爆發,沒有呼吸聲,只有心跳聲,噴出的搖滾樂黏住了所有問題的癥結...

無法分離,就像我只能選擇放棄衝動,無法選擇丟棄動物的本能!

時鐘持續敲打著意志,雞開始嗚叫了,東方的雲開始暈染上粉紅色,漸漸得也加了一些黃色,橘色,鴿灰色調的那些已經飛走,太陽又要上班了。

路上漸漸有人來往,我想他們已經開始在思考要吃什麼樣的早餐?或是要吃什麼樣的午餐?

我喝了一口米漿,等著饅頭夾蛋變涼。

晨間新聞一樣無趣,和大前天差不多。

我想,幾千年以來,我也活得和古代人差不多!

我把剩下一半的饅頭丟進背包裡面。

走出家門,向太陽先生鞠個躬!

早安!兒時回憶..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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